疾谬
作者:葛洪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 礼教渐颓。 敬让莫崇, 傲慢成俗。 俦类饮会, 或蹲或踞。 暑夏之月, 露首袒体。 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 所论极於声色之间, 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 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 不闻清谈讲道之言, 专以丑辞嘲弄为先。 以如此者为高远, 以不尔者为騃野。
於是驰逐之庸民, 偶俗之近人, 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 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 嘲戏之谈, 或上及祖考, 或下逮妇女。 往者务其必深焉, 报者恐其不重焉。 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 和之者耻於言轻之不塞。 周禾之芟, 温麦之刈, 实由报恨, 不能已也。 利口者扶强而党势, 辩给者借鍒以刺瞂。 以不应者为拙劣, 以先止者为负败。 如此, 交恶之辞, 焉能默哉!
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 犹善於依因机会, 准拟体例, 引古喻今, 言微理举, 雅而可笑, 中而不伤, 不枨人之所讳, 不犯人之所惜。 若夫拙者之为之也, 则枉曲直凑, 使人愕愕然, 妍之与媸, 其於宜绝, 岂唯无益而已哉!
乃有使酒之客, 及於难侵之性, 不能堪之, 拂衣拔棘, 而手足相及, 丑言相加於所尊, 欢心变而成雠, 绝交坏身, 构隙致祸, 以杯螺相掷者有矣, 以阴私相讦者有矣。 昔陈灵之被矢, 灌氏之泯族, 匪降自天, 口实为之。 枢机之发, 荣辱之主, 二缄之戒, 岂欺我哉!
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 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 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 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 尊其辞令, 敬其威仪, 使言无口过, 体无倨容, 可法可观, 可畏可爱, 盖远辱之良术, 全交之要道也。
且夫慢人者, 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 不重遗体者也。 皆陷不孝, 可不详乎! 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 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 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 谄媚小人, 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 拊节以称功。 益使惑者不觉其非, 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 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 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 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盖虽有偕老之慎, 不能救一朝之过, 虽有陶朱之富, 不能赎片言之谬。 故毫厘之失, 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 有剑戟之痛。 积微致著, 累浅成深, 鸿羽所以沈龙舟, 群轻所以折劲轴, 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 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 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 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是以高世之士, 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 响赴而影集。 谋事无智者之助, 居危无切磋之益。 良史悬笔, 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 无足传之美。 令闻不著, 丑声宣流, 没有余败, 贻讥将来, 始无可法, 终无可纪, 斯亦志士之耻也。
安忍为之! 过而不改, 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 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 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 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 以至恶积而不可掩, 罪大而不可解者邪! 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 除其骄吝之失, 遣其夸矜尚人之疾, 绝息嘲刑不典之言, 则赵胜之门无去客, 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 而仗气力以求畏。 其入众也, 则亭立不坐, 争处端上, 作色谐声, 逐人自安, 其不得意, 恚怼不退。 其行出也, 则逼狭之地, 耻於作途, 振策长驱, 推人於险, 有不即避, 更加摅顿。 鸣呼, 非哉! 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 推荫让路, 劳谦下士, 无竞於物, 立若不胜衣, 行若不容身者, 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夫德盛操清, 则虽深自挹降, 而人犹贵之。 若履蹈不高, 则虽行凌暴, 而人犹不敬。 假令外服人体, 内失人心, 所谓见憎恶, 非为见尊重也。 昔庄生未食, 赵王侧立;驺衍入疆, 燕君拥彗;康成之里, 逆虏望拜;林宗之庭, 莫不卑肃。 非力之所服也。
夫以抄盗致财, 虽巨富不足嘉, 凶德胁人, 虽见惮不足荣也, 然而庸民为之不恶。 故闻其言者, 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 若鬼魅之见形也。 其所至诣, 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 则甚逢虎之群也。 愚夫行之, 自矜为豪;小人徵之, 以为横阶。 乱靡有定, 实此之由也。
然敢为此者, 非必笃顽也。 率多冠盖之後, 势援之门, 素颇力行善事, 以窃虚名, 名既粗立, 本情便放。 或假财色以交权豪, 或因时运以佻荣位, 或以婚姻而连贵戚, 或弄毁誉以合威柄。 器盈志溢, 态发病出, 党成交广, 道通步高。 清论所不能复制, 绳墨所不能复弹, 遂成鹰头之绳, 庙垣之鼠。
所未及者, 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 居其下者, 作威作福以控御之。 故胜己者则不得闻, 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 言亦不能禁也。 夫灾虫害谷, 至降霜则殄矣。 佞雄乱群, 值严时则败矣。 独善其身者, 唯可以不肯事之, 不行效之而已耳。 有斧无柯, 其如之何哉!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 贵其有别。 在礼, 男女无行媒, 不相见, 不杂坐, 不通问, 不同衣物, 不得亲授, 姊妹出适而反, 兄弟不共席而坐, 外言不入, 内言不出, 妇人送迎不出门, 行必拥蔽其面, 道路男由左, 女由右, 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且夫妇之间, 可谓昵矣, 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於内, 将终不死妇人之手, 况於他乎! 昔鲁女不幽居深处, 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 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 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 有杜门之辱。 而今俗妇女, 休其蚕织之业, 废其玄紞之务, 不绩其麻, 市也婆娑。 舍中馈之事, 修周施之好。 更相从诣之适亲戚, 承星举火, 不已於行, 多将侍从, 玮晔盈路, 婢使吏卒, 错杂如市, 寻道亵谑, 可憎可恶。
或宿於他门, 或冒夜而反, 游戏佛寺, 观视渔畋, 登高临水, 出境庆吊, 开车褰帏, 周章城邑。 杯觞路酌, 弦歌行奏, 转相高尚, 习非成俗。 生致因缘, 无所不肯。 诲淫之源, 不急之甚, 刑於寡妻, 家邦乃正。 愿诸君子, 少可禁绝。 妇无外事, 所以防微矣。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 迹厕高深, 交成财赡, 名位粗会, 便背礼判教, 托云率任, 才不逸伦, 强为放达, 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 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 於是腊鼓垂无赖之子, 白醉耳热之後, 结党合群, 游不择类, 奇士硕儒, 或隔篱而不授, 妄行所在, 虽远而必至, 携手连袂, 以遨以集, 入他堂室, 观人妇女, 指玷修短, 评论美丑, 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或有不通主人, 便共突前, 严饰未办, 不复窥听, 犯门折关, 逾垝穿隙, 有似抄劫之至也。 其或妾媵藏避不及, 至搜索隐僻, 就而引曳, 亦怪事也。 夫君子之居室, 犹不掩家人之不备, 故入门则扬声, 升堂则下视, 而唐突他家, 将何理乎?
然落拓之子, 无骨鲠而好随俗者, 以通此者为亲密, 距此者为不恭, 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 於是要呼愦杂, 入室视妻, 促膝之狭坐, 交杯觞於咫尺, 弦歌淫冶之音曲, 以言兆文君之动心, 载号载呶, 谑戏丑亵, 穷鄙极黩, 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 蹈《相鼠》之无仪。
夫桀倾纣覆, 周灭陈亡, 咸由无礼, 况匹庶乎! 盖信不由中, 则屡盟无益, 意得神至, 则形器可忘。 君子之交也, 以道义合, 以志契亲, 故淡而成焉。 小人之接也, 以势利结, 以狎慢密, 故甘而败焉。 何必房集内宴, 尔乃款诚, 著妻妾饮会, 然後分好昵哉!
古人鉴淫败之曲防, 杜倾邪之端渐, 可谓至矣。 修之者为君子, 背之者为罪人。 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 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 纵而肆之, 其犹烈猛火於云梦, 开积水乎万仞, 其可扑以帚彗, 过以撮壤哉! 然而俗习行惯, 皆曰:此乃京城上国, 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余每折之曰:夫中州, 礼之所自出也。 礼岂然乎! 盖衰乱之所兴, 非治世之旧风也。 夫老聃, 清虚之至者也, 犹不敢见乎所欲, 以防心乱, 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 屡接亵宴, 将不能不使情生於中, 而色形於表, 况乎情淡者万未一, 而抑情者难多得。 如斯之事, 何足长乎?
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 而名势并乏, 何以整之! 每以为慨, 故常获憎於斯党, 而见谓为野朴之人, 不能随时之宜, 余期於信己而已, 亦安以我之不可, 从人之可乎! 可叹非一, 率如此也。 已矣夫, 吾未如之何也! 彼之染入邪俗, 沦胥以败者, 曷肯纳逆耳之谠言, 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 於稠众之中, 亲属之前, 问以丑言, 责以慢对, 其为鄙黩, 不可忍论。 或蹙以楚挞, 或系脚倒悬。 酒客酗醟, 不知限齐, 至使有伤於流血, 口止委折支体者, 可叹者也。 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 悲代亲而不举乐礼, 论礼, 娶者羞而不贺。 今既不能动蹈旧典, 至於德为乡闾之所敬, 言为人士之所信, 诚宜正色矫而呵之, 何谓同其波流, 长此弊俗哉! 然民间行之日久, 莫觉其非, 或清谈所不能禁, 非峻刑不能止也。 遂诎周而疵孔, 谓傲放为邈世矣。
或因变故, 佻窃荣贵, 或赖高援, 翻飞拔萃, 於是便骄矜夸骜, 气凌云物, 步高视远, 眇然自足, 顾瞻否滞失群之士, 虽实英异, 忽焉若草。 或倾枕而延宾, 或称疾以距客, 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 军骑填噎於闾巷, 呼谓尊贵, 不可不尔。
夫以势位言之, 则周公勤於吐握;以闻望校之, 则仲尼恂恂善诱。 咸以劳谦为务, 不以骄慢为高。 汉之末世, 则异於兹。 蓬发乱鬓, 横挟不带。 或亵衣以接, 或裸袒而箕踞。 朋友之集, 类味之游, 莫切切进德, 门言门言修业, 攻过弼违, 讲道精义。
其相见也, 不复叙离阔, 问安否。 宾则入门而呼奴, 主则望客而唤狗。 其或不尔, 不成亲至, 而弃之不与为党, 及好会, 则狐蹲牛饮, 争食竞割。 掣拨淼摺, 无复廉耻, 以同此者为泰, 以不尔者为劣。 终日无及义之言, 彻夜无箴规之益。 诬引老庄, 贵於率任, 大行不顾细礼, 至人不拘检括, 啸傲纵逸, 谓之体道。 呜呼, 惜乎, 岂不哀哉!
於是嘲族以叙欢交, 极黩以结情款。 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 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 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 凡彼轻薄之徒, 虽便辟偶俗, 广结伴流, 更相推扬, 取达速易, 然率皆皮肤狡泽, 而怀空抱虚。 有似蜀人瓠壶之喻, 胸中无一纸之诵, 所识不过酒炙之事。 所谓傲很明德, 即聋从昧, 冒於货财, 贪於饮食, 左生所载, 不才之子也。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 鬼神之情状, 万物之变化, 殊方之奇怪, 朝廷宗庙之大礼, 郊祀禘祫之仪品, 三正四始之原本, 阴阳律历之道度, 军国社稷之殿式, 古今因革之异同, 则怳悸自失, 喑鸣俯仰, 蒙蒙焉, 莫莫焉。 虽心觉面墙之困, 而外护其短乏之病, 不肯谧己, 强张大谈, 曰:杂碎故事, 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 吟咏而向枯简, 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 不足以问吾徒也。
诚知不学之弊, 硕儒之贵, 所祖习之非, 所轻易之谬, 然终於迷而不返者, 由乎放诞者无损於进趋故也。 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 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 下其名品, 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 旋而东走之迹矣。
参考翻译
参考赏析
作者介绍
葛洪(公元284~364年),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东晋著名医药学家.汉族,晋丹阳郡(今江苏句容)人。三国方士葛玄之侄孙,世称小仙翁。他曾受封为关内侯,后隐居罗浮山炼丹。葛洪是中国东晋时期有名的医生,是预防医学的介导者。著有《肘后方》,书中最早记载一些传染病如天花、恙虫病症侯及诊治。“天行发斑疮”是全世界最早有关天花的记载。其在炼丹方面也颇有心得,丹书《抱朴子·内篇》具体地描写了炼制金银丹药等多方面有关化学的知识,也介绍了许多物质性质和物质变化。例如“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即指加热红色硫化汞(丹砂),分解出汞,而汞加硫黄又能生成黑色硫化汞,再变为红色硫化汞。描述了化学反应的可逆性。又如“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就描述了铁置换出铜的反应,等等。《葛稚川移居图轴》元王蒙绘,故宫博物院藏。《人物图·葛仙吐火图》明郭诩绘,上海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