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
尘缘未绝
贾岛是个半俗半僧的人。
他文场失意后,便去当和尚,法号无本。无本者,即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谓也。看来他要一辈子念佛了。但后来与韩愈相识,执弟子之礼。在韩愈的劝说下,还俗应举,中了进士。为僧难免思俗,入俗难弃禅心。“发狂吟如哭,愁来坐似禅。”(姚合《寄贾岛》)俗味很浓,僧味也不淡。他正是在这双重性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贾岛因带着一肚皮牢骚出家,所以虽身在佛门,却未能忘却尘世的烦恼。他在洛阳为僧时,当局规定午后不得出寺。若换个出家人,不许出就不出。佛国无边,何处不可修心养性?然而他却觉得自由受缚,不能忍受。于是叹道:“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他为人非常执著,一旦向前,就不易回头。无论是为僧,还是还俗,都富有挑战性。
他是苦吟诗人,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常走火入魔,惹出麻烦。据说曾出了两次交通事故。一次是骑驴过街,没注意行人。当时秋风萧瑟,黄叶飘零,便信口吟出“落叶满长安”之句。寻思上联,忽以“秋风吹渭水”作对,喜不自胜,结果撞上“市长”大人车马,被拘一夕。一次是去访问李凝幽居,于驴背上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其中“敲”字又欲作“推”字,一时未定。神思恍惚,结果又撞上韩愈的车马。传说虽不完全可信,但他那份痴迷,则是有根有据的。他时刻想推销自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剑客》)气冲斗牛,一副侠胆。其实他骨瘦如柴,气短力微,只不过借鉴喻己,想人赏识罢了。唐代的举子要想在科场上显露头角,往往要疏通关节,寻找坚强的靠山。而他出身微贱,朝中无亲故,缺乏外援,所以他恨这个社会的不公。他认为自己没有出路,是因受到公卿的压抑所致。他从裴度庭院经过,吟道:“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题兴化园亭》)裴度平定叛乱有功,封晋国公。他聚敛甚多,长安有高第。贾岛一见,火从内发,故作诗嘲之。他蔑视权贵,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及第后,他寓居法乾无可精舍。一日宣宗微服出游,行至寺中,闻人吟诗,便循声登楼,见案上诗卷,便取来浏览。贾岛在后面,一手夺走。他不认识宣宗,便瞪眼嚷道:“郎君鲜食美服,哪懂这个?”事后十分紧张,伏阙待罪。朝廷给他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小官,将他贬出长安。唐代有两位诗人的作品,涉及此事。安奇诗云:“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李克恭诗云:“宣宗谪去为闲事,韩愈知来已振名。”
贾岛有个堂弟叫无可,也是诗人。当时两人一道出家。贾岛耐不住寂寞,杀了回马枪;而无可仍在合掌向佛。贾岛还俗时曾有约,将来仍出家,可一落尘网便被裹住。无可写诗提醒他,不要忘约。贾岛说,我怎么能忘啊?“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寄无可上人》)“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送无可上人》)他对佛门的清静,仍怀向往之情。但说是说,行动是行动,这两者充满矛盾。
贾岛一生,为诗艺洒尽心血。“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锤炼出许多精品。韩愈赠诗云:“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故生贾岛著人间。”贾岛与孟郊齐名,影响深远。但他的一生,贫困潦倒,官微职小,禄不养身。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和一张古琴,教人为之一叹:他是否感到此生值得,含笑而去,或是后悔还俗,不如诵经?这就不得而知了。
敢说宣宗不懂诗
有一首虽很著名但据说是大文豪韩愈的诗,①是写赠并赞扬诗人贾岛的。这首题为《赠贾岛》的诗说: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不难看出,写这诗的人对贾岛真可谓推崇备至了。就算它不是韩公写的,但人们对贾岛诗作的崇拜,却是一个客观事实;即便不说同时代人对他的推重,就是后来诗人也很少有不痴迷于他的。
这里我们姑且不说距离贾岛时代远一些的,比如南宋“永嘉四灵”热切爱好他的作品,就是在晚唐时期,喜爱贾岛作品的也大有人在。诗人李洞甚至还铸了一个贾岛铜像放在自己头戴的方巾中,手持念珠,一天口念“贾岛佛”不下一千遍。如果碰到了也爱好贾岛诗篇的,李洞遂手抄贾诗赠给对方。无独有偶,在南唐,做上了大官的诗人孙晟当年也在自己的屋壁画上贾岛的像,经常整天对之恭奉不休。仅举这两个例子,我们便可以大略知道贾岛的诗作成就以及其人被人们所爱好的情况之一斑了。
范阳人贾岛,字浪仙,②由于接二连三地考不上进士,他一气之下就去当了和尚。后来碰上大文豪韩愈,并幸运地得到了韩的赏识,他这才还了俗又去应举。只是此后他仍然经过几次磨难,最终才算是如愿以偿。
那个著名的“推敲”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贾岛,我们放在其他篇章再进行详细述说③外,即便他送和尚同道无可的诗作也无不如此,他这首五律诗这样写道: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然而,他居然在该诗颈联“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的底下,又夹注了一首五绝诗来表明他的苦心追求: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这既可看出他对自己作品的自我欣赏,同时也可见出他对诗歌执着乃至痴迷的情愫了。他甚至还在每年除夕,把一年当中自己所写的诗作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几案上,焚香点烛后对之纳头便拜。然后,贾岛起来把酒酹在了地上,还喃喃祝祷着:“这可是我一年来苦心经营的心爱东西啊!”
事实上,贾岛对写诗不但毫不倦怠,而且对于他自己所写的诗歌也是爱惜有加的;为此,他无意中还得罪了皇帝呢。
一天,他同几位诗友约好到当年居住过的青龙寺游玩。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们到来,贾岛便把随身携带的诗稿拿出来,一边自我欣赏,一边自行作进一步的推敲、修改。
夜色已经毫不犹豫地漫了上来,但诗友们仍还没有到达,贾岛估计他们大约是不会来了。于是他和衣卧在几案上假寐,但很快便睡眼朦胧了。一觉醒来,贾岛却发现一个陌生人从他的衫袖底下抽走了诗稿在看——那可是我的心血呀!贾岛心里这样一想,便“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毫不迟疑地从那人手里一把拽了过来,然后愤愤然说道:“看你穿得衣服这样鲜亮,长得又是如此肥头大耳的,就不是一块懂诗的料!”那人即便想要抢夺诗稿也来不及了,于是不再说什么,冷冷地看了贾岛一眼,顾自下楼去了。
事实上,这被贾岛讥嘲着的陌生人,可是当朝宣宗皇帝李忱呵!宣宗素有微服出行的习惯,这会儿适值他改换朝服,出来游览,来到该楼下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吟诗,就登楼上去。而此时的贾岛却因劳累过度而睡着了,于是便出现了上文这一幕。
事后贾岛听人说起那陌生人就是当今皇上时,他吓得两腿颤栗不止,便赶忙跑到宫中去叩头谢罪。据说他后来被贬谪到长江担任主簿一职,就跟这事儿有着绝大的关系;但贾岛却因此又多了一个文学史上的雅称:贾长江。
后来有许多诗人为他鸣不平,如唐人安程锜在一首诗里就有句说贾岛“夺卷忤宣宗”;④对此,李克恭也有诗句称“宣宗谪去为闲事”了。然而,贾岛这胆敢说宣宗皇帝不懂诗的代价,却委实是不低的;这可真是令人浩叹不置的事儿啊!
阿袁按:①此诗不见于韩文公诗文集,但见诸《唐才子传》。苏轼就曾以为此系“世俗无知者所托”,而《唐诗纪事》则持模棱两可态度;又,“浑”一作“中”。②浪仙,一作“阆仙”。③具见本书《非关和尚独推敲》。④忤,一作“误”,似不确;此据《唐诗纪事》汲古阁本。安程锜,《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作“程锜”,当为不确。
编者按:以上文字全出于阿袁(即陈忠远)《唐诗故事.敢说宣宗不懂诗——贾岛跟皇帝争夺诗稿被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