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二十四日雨停了但云气阴暗浓密。天亮时,由路亭往西行,五里为太平营,九疑巡检司也在这里。由此往西北入山,许多峰峦错杂环绕,大体掩口营东面的峰岭,如同衙门中官吏排列、戟戈成行;而此处的众多山峦,则如队伍合围,石峰密集分布。山中间环绕形成洞,穿过一条石头缝隙进到里边,如同另外筑起一道城墙。山不很高,但幽深而迂回绕曲,真所谓别有天地。一路中,有曲折的洞穴,直立的山峰,玲珑的岩石,惊涛卷雪般的乱石,云雨笼罩的新绿,就这样走了十里,到达圣殿。圣殿就是舜陵。开初我从岔路处见有一两间墙壁倒塌的房屋,而路又荒没,以为不是,便从它东面翻岭往北走。两里,遇到个耕田的人问他,才知已过了圣殿到斜岩了。于是往西向山上登,弯隆的岩壁朝东高高伸展,气势恢宏。岩洞门内有座石峰耸立在中间,将洞门隔成两边,飞洒的泉水倾坠在洞门上方,仿佛水帘一样。岩洞右边,纵横地垂挂着些石头,岩洞底部有泉水悬空泻下,水流有从垂挂着的石头边缘直流向下的,有从石孔中斜喷出来的,孔隙交错纷乱,水流也纵横喷射,交汇到一处,这更是一奇。此岩洞下又形成个岩洞,深深向下凹陷,也同样宏大高阔,然而不能进到深处。此岩洞后面的上层同样形成个岩洞,圆整高爽而明亮,若楼阁一般,它正对着洞门中耸起的石峰,两股瀑布如同悬挂的帘子,喷泻在岩洞前,这是外岩景致最优美的地方。它下面有个池塘,积了一塘水,不见水的出处,也不外溢。池的左边又张开个石门,这里便是岩洞后面的下层。从门内踏着石级向下走,就是进到深处的路了。我到达外岩后,就先做饭吃,作进洞游览的打算。僧人叫明宗,他说:“这地方的风景名胜,近处的有书字岩、飞龙岩,远处的有三分石。三分石今天不能到达,其余两岩先生应先游览,回来后用日落前的剩余时间再进这洞,点着烛火游览,这样就算深夜也无妨碍。”我点头表示赞同。然而我按照志书的记载去寻求所谓的紫虚洞,却发现此洞中有碑,碑文说此洞为紫霞洞,习惯上又称为斜岩,斜岩则是唐朝时薛伯高就已命名的,依此,此洞便是紫虚洞无疑了。又询问所谓的碧虚洞、玉馆岩、高士岩、天湖等名胜,明宗都说没有这些地方。于是在明宗的导引下,先去探游书字、飞龙两岩。
走出斜岩往北行,下了马蹄石。它的北面两侧岩石高峻,叠云耸翠,高峻的岩石以内乱峰又环拱回抱形成恫。大概圣殿的后面,便耸起为箫韶峰,箫韶峰的西面便耸起为斜岩。山上有座岭隔在它们之间。岭北面的水,往西北流经宁远城,下游汇入潇江,它就是舜源水。岭南面的水,往西北流经车头,再往下汇合舜源水而流出青口,这便是潇水。箫韶峰、斜岩的南北两边,都是乱峰环拱形成炯,唯独这两峰之间,却形成山峡而不是炯,这是因为有座岭的岭脊从这两峰之间越过去,往北延伸而成为宁远县城主山之脉。马蹄石南面,那酮宽阔齐整,打听它的名称,说叫九疑洞。我原就怀疑圣殿、舜陵都在岭北,而今见姻在岭南,就更加怀疑了。旋即,经过永福寺故址,柱脚下的石墩子仍然雄伟,而寺基已经被犁为耕田。又往南渡过一条溪流,它就是潇水的上游。转往西共走三里,进到书字岩。岩穴不很深,后面有石头垂悬着,屈曲而有气势,如像龙凤飞腾一般。岩穴外面用隶书刻着“玉馆岩”三字,是宋代人李挺祖的笔迹。岩穴右边刻有“九疑山”三个大字,是宋代嘉定六年主持道州军事的莆田人方信孺书写的。它的侧面又用隶书刻着汉代蔡中郎撰写的《九疑山铭》,这是宋代淳佑六年道州刺史渔川人李袭之嘱托本州人李挺祖刻写的。大概李袭之既然新修了蔡中郎的庙,因而就将他作的这篇铭文刻在侧面,以保存古迹。后人因为崖壁上有巨大的字,便用“书字”这个名称呼此岩,因而竟然失掉了它的真实名称。这样,我才知道书字岩就是玉馆岩,而这里正是九疑山的中段;才知道在箫韶峰南面的是舜陵,在玉馆岩北面的是古舜祠。后人把舜祠合并到舜陵处,这也晌九疑巡检司北迁到太平营一样,世间事物的变迁就是如此之大。〔当地人说:永福寺原先很兴盛,有一千多僧人,寺院田产数千亩。如此说永福寺就是舜陵所在地。永福寺称为小陵,意思是因为玉馆岩和舜祠相距较近,皇家机构派人考察后认为舜祠受岩所扰,于是上疏请求将舜祠合并到舜陵处。如今舜陵左面的碑,都是从永福寺移出来的。后来玉琅岩的古祠毁坏后,原料想寺中的祠堂能够专享祭供,然而不久,寺竟然就荒芜衰废了,这可以作为毁弃古迹的一个教训。〕
我在玉馆岩中坐了好久,于是想找个当地人导引我到三分石去。当地人对我说:“三分石离此处很远,周围尽是瑶族人居住的地方,必须找瑶族人作向导才行。然而中途没有住宿处,必须携带着火把露天住宿才可以前往。”随后出重金雇到一人,是个平地瑶,姓刘,约定第二天天气晴朗就出发。如天气不好,就姑且在斜岩中等候。于是从玉琅岩往回走,经过马蹄石东面,进到飞龙岩。岩从半山腰凹陷下去,里边也同样宽广,如像斜岩外层的南岩,有个石坡悬在中间,但没有曲折纵横的石纹。岩外刻有“飞龙岩”三个字,岩内刻着“仙楼岩”三个字,都是宋代人的笔迹。
出了岩洞,又越过马蹄石,又总共走三里便回到斜岩。明宗于是拿出准备好的七支火把,与顾仆分别带着,他点燃了火把仍走在前面作向导。开始时从岩洞左边的下层钻过孔隙踩着石瞪而下,水流从岩洞左边飞泻出来,向下倾注而与人争抢石瞪,石瞪走完了,水也不再有。朝东往里走,洞忽然变得平而宽广。旋即一块块石田像鱼鳞一样排列着,水流灌满田中,只能从田埂上行走,石田下面便是崖壁坠陷形成深谷。石田的右上方有个石池,由池中涉水过去,是到杨梅洞的路。我们放弃了,仍旧往东朝洞底向下走。随后渡过一条溪水,那溪水自西而东向洞内流。横渡溪水后,顺着洞右走,路又变得平而宽广,洞更加宏大空阔。有一根大石柱端立在洞中央,直向上耸接近洞顶,若如两手合抱端坐着的人,名叫“石先生”;它东面又有块小石块直立在侧面,名叫“石学生”。这里是教学堂。又往东为吊空石,一根石柱从洞顶垂下来,伸到半空中,末端反卷起而粗大。再往东有石莲花、擎天柱,都不是很雄伟壮观。从石莲花、擎天柱处渡过烂泥河,它就是前面所过那条溪水的下游。所过之处河底泥泞,深陷到膝盖,稍微缓慢一些,脚便陷下去而不能拔出来。过了烂泥河顺着洞左边走,左面石壁上的崖片棱角分明,往下垂挂着,有向上飞举而如盖子的,有架置在下面如平台的,有中间凹陷而如卧床、神完的,每块每片各有名称,然而很粗俗,不值得记录。往南眺望,洞中央有根方形石柱,若屏风从洞底向上聂立,仿佛一片巨大的朝笛。它东面有根石柱,也是从洞底向上高高矗立,与它并峙,并且更高更大。它的顶端有一石如人一般地坐在石莲花上,这是观音座。从这里往西下去,可以从北面绕到观音座后边。前面所过的烂泥河水也绕过观音座下面从西面流来,至此折向南去。洞也转往南,更加宏大高敞,游人通常到此便止步,因为水深难以渡过去。我强迫明宗渡水,水淹过膝盖,然而不像烂泥河那样泥泞。渡过水后,向南行,水在东面流,路顺水流向西延伸,四下顾盼,石柱高高低低错落插耸,颜色如羊脂一样白,这是雪洞,因为洞中石柱的颜色而得名。又往前为风洞,因为洞内曲折风大而得名。随后又应当南下渡河,但明宗因为从来作向导,每年不下百次,未曾有深入到此处的、所以先前到观音座,他就抽了根火把上的竹片插在路边作为标志,以便回程时容易认路。而当时我的草鞋已经坏了,光着一只脚走。起先我曾叫顾仆给我随身带了一双,以备烂了替换,顾仆则因渡河水深,竟然自作主张地把鞋子放在观音座下面,这样便不能再往前走,只能返回。到此处进入洞中大约已有三里多了。听说洞中的水流到广东连州后,就流出地面,这恐怕是想当然的说法,大抵上它是流入潇江的水流,然而所进到之处,水四处通达,这正是所说的此洞无底的表现。往回经过教学堂,渡过一重河,上到石田处,便往北进入杨梅洞。先由石田涉水过了石池,池两边崖壁对峙形成门一样的石峡,水浸满池中,渡水时水也没过膝盖,然而下面都是平整的石底,四周都没有寸土。进入石峡门中,有大石头横阻在最狭窄险要之处。穿过此处往里进去,又见到个平直的洞,宽广平整宏大。洞北有飞石平铺着,若楼阁一般,石块上有缝隙,从缝隙中向下窥视,石块薄如木板,下面又高高隆起形成洞,水从下层奔流而入,那水就是前面所经过的烂泥河等各河流的上游。洞中产一种石头,圆如弹丸,凹陷下去的那面有如刺猾身上的刺一样的石纹,“杨梅”的名称由此而得。然而石头的颜色本是黄白色,传说从洞中的水底下看,都是暗紫色的,这是附会。此洞中渗流进来的水,就是岩外四周的山洼中注入地中的。此山坞东面为箫韶峰,西面就是斜岩,南面是圣殿西边的山岭,北面为马蹄石,都是外围高里边低,如同锅底,四面的水都潜注到地下,只是不见注入的孔隙而已。出洞已是傍晚,烧着树枝烘烤衣服,又煮些粥吃,便在岩中卧下。一整夜瀑声、雨声交响,混杂而不能分辨,早晨起来一看,则阴雨霏霏。
此岩中的瀑流,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悬挂在崖壁间向深峡倾泻而下,而都是从卧覆的石头底悬空而下,穿过小洞向下流泻,如有漏洞的酒器一般。悬在北岩上洞前的,两条瀑布都如上面所说,而且最大;悬在右崖洼洞上的,一条瀑布经几个小孔泻下来,比起左边的瀑布虽然小些,但瀑布从悬吊着的石头顶端流泻出一股,从石头底下的小洞中斜喷出两股,这又是最奇特的。
二十五日清静安闲地呆在斜岩中,天气非常寒冷。无事就观赏瀑布,冷了便烧树枝烘烤,肚饿则煮稀粥吃,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天。
二十六日雨依然不停。下午,打着伞去圣殿,依旧从来路往北翻过岭,稍向东走,转出箫韶峰北面。箫韶峰自南而北纵贯,屏风般耸立在斜岩前,峰上部分为两支,它的北面尽头处就是舜陵。陵前环绕着几座山峰,正中峰的上部分成三支,稍靠左边的一峰顶上有石头独立耸起。庙中僧人指着上部的分支说是娥皇峰,顶上有石头独立耸起的是女英峰,恐怕未必正确。大概这地方的古舜祠和如今的舜殿,分别在不同的峰峦,峰不止九座,而九峰的名称,当地人也不能分辨清。陵墓边两棵大树夹道而立,若双网一般,都有四人合围那么粗,庙中僧人称之为“珠树”,但他不知道字的写法。结的果实大如指头,剥掉壳可以吃,传说树本来已经干枯了,后又重新发芽开花,我想未必如此。树的两旁生长着巨大的渺木树,其中也有四人围抱那么大的,在八尺到一丈左右以上,就分出枝权高高耸起。由两棵珠树中间进去,有三间屋子,再往上又有一间。上面那间的门额上写着“舞干遗化”,屋中有虞帝的牌位。下面三间的门额上写着“虞帝寝殿”,屋中排列着五六块碑,都是世庙、神庙之间立的,没有古迹。两处房屋都破旧狭窄,与虞帝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询问虞帝落葬的地方在哪里,才知虞帝原来是与何侯一道成仙升天的,向来没有落葬处。于是遍观各碑,碑上刻的都是些和祭祀时祷告的话语,只有慈溪县人颜鲸撰的一篇碑文对虞帝的事迹叙说得较多,〔颜鲸是嘉靖年间的学道。〕这块碑已经断了,碑文中说,此地就是古代的三苗地方,虞帝南巡到苍梧,此心就是为了和平、摒弃战争而“舞干羽”的心。至于说这地方在四方部落首领管辖外,虞帝以八九十岁的高龄,不应当会作这样远距离的巡游,这是他们不知道道德完善、智能超越的虞帝有最公平而无差别的思想。中原的诸侯,统统到四方部落首领管辖的区域内朝见虞帝,而南方各少数民族地区荒凉僻远,所以他便不怕劳苦,亲自巡视,从而感化这里的民众。这种说法似乎可取。〔李中期(元阳)摘引《山海经》,说舜帝在紫霞洞炼丹,白天升天而去。《三洞录》中说舜帝禅位后,在此地炼丹。后来儒家人士不希望有这样的事,说舜帝在苍梧的山野中去世;而道教的人说他仙世的地方在九疑山的中峰。圣人原本没有儒、道、佛三教的名目,至于圣人圣明而被尊奉成神,产生上天下地说法的争议,是圣人身后发生的事。到询问儒士,三次见面都辨别舜帝去世处所的事,这不是太固执了吗?后来他的侄子李恒颜主政宁远县,为他的文章写了跋,跋文摘引《艺文志》的记载说,蔡琶认为舜帝在九疑山去世后升了天。《尚书》中说:“舜帝涉后才死。”韩愈注释道:“险,就是升,意思是升天”。《零陵郡志》记载道家著作中说,舜帝厌倦统治天下,到九疑山修道,后来便修炼成仙。宁远县野史《何侯记》记载:负元君家住九疑山,修炼丹药获得了成功,舜帝巡守天下,停留在他家。舜帝升天之后,负元君也在七月七日升天去。所以此地是舜鼎湖,不是陵墓。并且说,苍梧在九疑山南面两百里,即便在苍梧去世,葬在九疑山也是无可怀疑的。唐代元次山的说法似乎未必如此。这种种说法姑且存留。〕只有陵墓正殿前的台阶边露天立着一块巨大的碑,我想这必定是古碑,于是冒雨疾奔过去观看,碑文说,此山过去被瑶族人占据,当权者征剿而招抚了他们。碑的右边就是官署,也是破败不堪即将倾塌,里面有块碑已经破碎,有人用木架子框在它的四周。我赶忙阅读,原来是道州九疑山《永福禅寺记》,它是淳熙七年庚子道州司法参军长乐县人郑舜卿撰,知湖州、梧州军州事河内县人向子廓书写的。字是汉代的隶书体,十分遒劲飘逸。它是圣殿中的古碑,是从永福寺中移出来的,然而与陵殿不相干,不过是爱多事的人爱惜碑上字画的美妙,而移出来,以便保存它罢了。但这官署快要倒塌,不是将要遭到与永福寺同样的结局吗?〔郑舜卿撰的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去年秋天翻山越岭来拜渴虞帝祠,探求何侯的丹井、郑安期的铁臼,到石楼寻访成武丁的遗迹,到娥皇峰寻访张正礼的遗迹和曹绿华生发妙想处的故迹,但全无一点踪迹,什么也没见到。后来在永福寺齐云阁停留了两天,从阁上四下看望,桂林、万岁等各山峰近在眼前,寺中主僧意超正大兴土木,我将他建的那堂命名为彻堂。”〕官署后有三间房屋,屋中置放着佛陀的塑像,两头两间内各有一个僧人住着,也是荒寂冷落得很。于是冒雨返回斜岩,洗脚烘衣,吃了晚餐就睡下。